□ 康 健
何處春早,何時春來?這是一個未解之題,不好直接給出答案。在城市,在鄉(xiāng)村,答案又不一樣。因為條件好些的家庭,想讓自家變得四季如春,已經(jīng)不是什么難事了。有種說法是,城里人在溫室栽培的水仙,在寒冬最早報出春的消息。然而,真正的春的消息,卻是從外面來,從大自然來,由原野的清風(fēng)捎來。
在曠野,在山間,在鄉(xiāng)下,這些都是春來的最先必經(jīng)之地,那里肯定會有春的消息,也肯定會被農(nóng)人遇見,不只是輕輕遇見,一定是重重撞個滿懷。只是此時春耕春種農(nóng)事繁忙,他們又要開始一年之計。倒不是他們?nèi)鄙匍e情逸致,他們是顧不上去駐足和留意。再者,他們也不像城里人那樣,隨時隨地記錄這些事情。
不過,這都是在說過去的事情,如今情況已經(jīng)發(fā)生了變化。誰說農(nóng)人天生不愛美,他們只是樸實不愛炫。勞動就是美,勞動者最美,什么是美的標(biāo)準(zhǔn)不同,他們自有理解和定義。現(xiàn)在他們也會用手機(jī)隨時拍攝記錄,發(fā)到朋友圈展示共享。因為他們確實離自然最近,在遇見春天這件事上,他們總是快人一步。他們就是報春的使者,是春來的吹哨人。
城里人有錢有閑也有心情,努力在第一時間捕捉春天的信息。是的,至少從家里的水仙,就已看到春的氣息。然而,春天不在室內(nèi),要到大自然中去尋找。他們追隨春天的腳步,從家里追到花園,又從城里追到城外。走出家門,走向原野,到郊外踏青,到城外尋找春天。他們平時忙于工作,無暇親近大自然,只有在工作之余,暢享休閑時光,才會到郊區(qū),到野外,寄情山水,放飛自我。
春天總是忽然而至,它有時該來不來,但是過不了太久,該來終究還是會來。它不是按時按點而來,也不是整裝統(tǒng)一而來,常常有點參差不齊?;蚴沁M(jìn)一步、退兩步,或是進(jìn)兩步、退一步,反反復(fù)復(fù)。一連幾天風(fēng)和日麗,就會使氣溫攀升,草木逐日變綠,讓人以為日子會這么下去,也會這樣迎來春天,度過春天。然而,這時突然有一場始料不及的夜雨來襲,或是一場突如其來的狂風(fēng)勁吹,甚至是一場飛沙走石的沙塵暴,大風(fēng)裹挾著沙石和泥土,伴隨著一點點雨水,把世界攪得一片混沌,天地瞬間變色。接下來,卻是你更加不能預(yù)料的,就是大風(fēng)吹,繼續(xù)吹,沒有幾個小時,一切都戛然而止,又是藍(lán)天白云,天清氣朗,人間美好,自然造化總也說不清楚。
郊野就是城里的野外,是大自然的有限展開。那日在郊野公園散步,草皮還沒有泛綠,間或有幾苗綠草,樹木也還沒有出葉,仔細(xì)看枝條上已爆出小芽,這一切讓人隱約覺得,綠色的幻影在四處晃蕩,空氣通透而溫馨,日子閃閃發(fā)亮。水邊的垂柳隨風(fēng)飄蕩,似綠非綠,似黃非黃,還不能確定下來,這是春天要來了嗎,怎么讓人將信將疑。在朝陽處,低洼處,背風(fēng)處,已經(jīng)有星星點點的綠色,雖然并不那么明顯,但是感覺和以前的日子不一樣了。
這時,忽然之間,在公園的轉(zhuǎn)角處,我看到了迎春。在一座小丘腳下,也在一泓湖水岸邊,一簇簇,一壟壟,在看似干枯的藤蔓枝條之上,便有清晰可數(shù)的一些亮麗小花盛開其上,星星點點,金黃鮮亮,感覺格外耀眼奪目,一下子就把人吸引住了。這些以特別方式出場的小花,像是仙人隨手播撒在一堆堆干枝上,在暗色的底布上隨意點化,各是各的,兩不相礙,也兩不相關(guān)。它們雖然微小,卻不卑微,不是很多,但足夠搶眼,顯得很不一般,像是暗夜里的星光,灰色中的明亮,直把人的心點亮。
我在那一瞬間的感覺是,這迎春的在場頗有點東方園林的枯山水之意趣。那一堆看似干枯的枝條之上的點點金黃亮色,顯示出自然的神奇和魔力,真是既奪人眼球,更攝人心魄,讓人深深感受到古典美學(xué)中的禪意盎然和侘寂之美。東方園林講究師法自然以及再現(xiàn)自然,所以都是對自然山水的移植,而西方園林則主張改造自然和規(guī)范自然,所以一般做成幾何圖形,而且整齊劃一。相比而言,東方園林美學(xué)還是更勝一籌。
我站在那兒,凝神看了半晌,有點挪不開步伐。迎春是花名,卻也名副其實,宣示和詮釋著自己的使命。在春生萬物之初,在一切遠(yuǎn)未開始的時候,迎春卻敢為天下先,甚至冒天下之大不韙,沖決習(xí)慣的束縛,打破單調(diào)和無趣,率先站在春天的開頭,滿懷熱情預(yù)報春的到來。它是名副其實的報春使者,在時間上絕對領(lǐng)先,在空間上獨此一家??茨屈c點金黃,就是春色的點金之筆,也是春來的點睛之筆。
稍過些時日,我又看到了連翹。乍看上去,它與迎春一樣,其實是大相徑庭。以前觀察不太仔細(xì),也沒有具體認(rèn)知。這回看仔細(xì)了,它們不是一回事。原來迎春是盛開在一嘟嚕一嘟嚕的枝蔓上,連翹卻是開放在一個個小樹上。它們太不一樣了,不僅樣子不一樣,在重要性上也不可同日而語。如果說迎春是創(chuàng)造者,連翹就是模仿者;迎春是發(fā)明者,連翹就是追隨者。這一回,我們不僅可以在時間順序上可以把它們分開,而且在空間形態(tài)上也能清楚地加以辨識。
在迎春和連翹相繼綻放之時,白的山杏,粉的桃花,紅的梅花……各種知名不知名的花兒滿樹盡情綻放,滿眼滿世界皆是繁華。開始我還用手機(jī)掃描識物,后來就認(rèn)不過來了,花色品種竟然如此之多,郊野公園堪稱大花園。不久前還剛剛看到在干枝上爆蕾,這才過了幾天,就變得花開滿枝丫,一樹花開、又一樹花開,一道道、一片片盛大綻放,成為花的甬道,花的森林,花的海洋。
我還驚訝地發(fā)現(xiàn),春來之時,一邊是花開正艷,一邊是落英繽紛。按照以往的認(rèn)知,這種現(xiàn)象難道不是應(yīng)該發(fā)生在暮春嗎?然而,此刻,眼前水邊的花樹上開滿了白色的花,在樹下在水上也落了白茫茫一片,有如飄聚的楊花柳絮,似花非花。后來又見到開的是紅花、粉花,遠(yuǎn)望樹下便是紅彤彤的一片。忽然想起一句:落花流水春去也!感覺這話真是誤傳,倘若未見此情此景,你真會信了它。原來,只要花開,便有花落。在春天之始,也是如此。
突然之間,我有一個頓悟。在春天的大舞臺上,迎春是報春擔(dān)當(dāng),是德藝雙馨的人民藝術(shù)家,而連翹是顏值擔(dān)當(dāng),是青春飛揚的啦啦隊。眼見迎春日漸黯淡,主角快要下場了,連翹卻與時俱進(jìn),與日俱增,比迎春更盛大、更艷麗、更熱烈。有時在河邊小洲,一簇簇的連翹正合力怒放,金黃色的繁花與綠樹碧水相映,是游人的望眼中不舍的所在。有時在小路兩旁,連翹更是連片成林,用愛與熱情把陌生的路人擁抱,嫵媚而火熱,明亮又美麗。有時在向遠(yuǎn)某處,連翹與成排的綠樹相依,那鮮艷的金黃又像是樹們高高的腰線或漂亮的裙裾。
春天,一天有一天的變化,上午和下午都不同?;ㄩ_爛漫,氣氛日趨熱烈,熱鬧得不成樣子了。視有草木,聞有花香,聽有鳥鳴,食有春菜,這色香味形,對著眼耳鼻舌,再到心靈深處,真是全方位的享受。
這時回想那迎春,即使藏身萬花叢中,確實還是不一樣啊,它總歸是先行一步,棋高一著,在眾聲喧嘩之時,它既已完成報春使命,收斂自身光華,堅守道法自然,回歸自然去也。在我眼中,迎春最早點亮了春天,而其他的來勢洶洶,終究都是尾隨而來。春天里,有那么豐富的美好之物,迎春曾經(jīng)是通體閃亮的那一個,最不可或缺,也最值得記住。